中篇小说：庄 稼 人（二）
田广，笔名雨萌，湖北鹤峰人。湖北省第六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，有散文、诗歌散见于《新作家》、《长江丛刊》、《清江》、《柴埠溪》、《恩施日报》、《恩施晚报》等杂志报刊。始终认为，文字是现实和心灵的津梁，一头是抵达，一头是遁隐。写作者是在守望与奔突之间，不断撕裂自我而又寻求愈合的人。
庄 稼 人 (二)
文/雨萌
中峰是容鹤县的一个村子。
容鹤县是老少边穷贫困县，近三千平方公里，人口也就二十来万。境内地形西北高、东南低，山岳连绵，沟壑纵横，多山间小盆地。中峰村算这小县中较大的小盆地之一了。
田和青从省城回到中峰，气色强了许多。乡邻们来探望他，有的拎水果，有的送鸡子，也有给钱的。他们对田和青说：现在社会好呀，要把身体养好哇，多享几年福。田和青说：命的长短是上天管究的，由不得人哟，就是一条，死都莫死到外面!
李山炮说：像您这年龄的城里人还在外面“养小”呢！正是享受的时候，说什么死哟。
一女人说：李山炮，你嚼舌根子的，你以为都像你那样死不正经么？
“人嘛，就是要图快活，我要是有田老爷子这条件，我早背起粮饭四处浪去了。”李山炮边说边打哈哈，大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。
一连几个晚上，田和青总是梦见和一些死人在一起——已故的父母、王成新、黄小军、刘玉瑛等。醒来后就把梦中的情境说给婆娘听：我一夜就和死人打交道，他们是想邀我去了吧！
胡穗花听了心里很不舒服，责怪他喜欢胡思乱想。
田和青梦见的第一个就是原生产队长王成新。他对胡穗花说：我梦见王成新那家伙了，还是衔着旱烟袋，眯着小眼睛，扯起个破嗓门喊出工啰，出工啰，叫人把大队仓库边上的破钟敲得轰响……他还在寡妇刘玉瑛的屁股上搂了一把，说你刘玉瑛能不能快点儿，就这么疲疲沓沓的。
“搞合作化那阵，我最看不得王成新，当个队长吆五喝六的，在年轻姑娘和婆娘家面前尽瞎扯蛋。”胡穗花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。
“养个傻儿子，还背着扣老子工分，谁不知道老子做活路从不落在别人后面。”田和青忿忿地说。
说起这事儿，两人又好笑了一阵。
那次，社员们在镇上看露天电影——只要说有电影看，社员们打着灯笼火把都要去的。萤火虫在草野星星点点，屋前屋后人影绰绰，冒出一个，两个，三个……攒成一堆，集成一群，从四面八方向镇上涌去。
王成新看电影常五迷三道，总喜欢问影片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？旁边的人说，歪瓜裂枣看不顺眼的就是坏人，看，三角眼的那个，络腮胡的那个。还有，那个嘴边有痣的，一看就不是好东西。王成新摸了摸自己嘴边的痣，脸一下就耷了下来，绷得紧紧的。说话的人盯着屏幕看，说完后完全忽略了王成新的存在。
这电影真他妈没意思！王成新气呼呼地抽起叶子烟来。猛抽一阵子后，一个人回去睡大觉。
可这一夜王成新未能入睡，心急如焚，在家里粗言粗语地骂个不停。放他妈的电影！看他妈的电影！狗日的电影害死人！原来王成新十来岁的儿子王自石电影散场后没回家。
哪儿去了呢？王成新发动全队社员去找。有人约田和青一起去，田和青不去。胡穗花捏了捏田和青的手，去吧，装装样子也行。田和青把手甩开，老子瞌睡来了，明天还要种田。你这犟驴子！胡穗花嘴上咧着，也拿田和青没办法。
松油灯下，囫囵洗洗就上床睡觉。胡穗花刚一上床，田和青就凑了过来。
你不是瞌睡来了么？
我这个人，种田犁地就没瞌睡。
离我远点儿，不听话的犟驴子。
我是不听话的犟驴子，但我是听话的牛。
两个人嘴上还没斗上几回合，就翻弄在一起……
一番过后，你说王队长的那猴儿哪儿去了？胡穗花问田和青，田和青鼾声如雷。
那一夜，村子里鸡鸣狗叫。脚步声，叫喊声，火把明灭，四野交映。直到天麻亮的时候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领着王自石在村口出现了。
原来，王自石看完电影后，蜂拥的人群把他和母亲、姐姐挤散了。他跟着其中一股人流向着县城的方向沿公路而行，走了一小段路程后才发现没有一个人相伴，蹲下来禁不住一阵嚎啕。天地四合，月光孱弱，头上就像罩着一口锅，四周鬼魅着一些山脊的兽影。王自石哭了一阵就害怕起来，索性沿着公路一直向前走。走到一个向下的回头线上，王自石发现自己的脚下突然一片光影，就是把村里所有的松油火把聚集在一起，也没这么炫亮。那是县城的夜色，可是王自石惊慌加恐惧，哪里还有心思看县城美景？他只能怀揣着忐忑不安向着光亮的地方走去。一直走到县城，在吐纳着光影的街巷间穿梭，先前的恐惧渐渐消退，开始萌生一种新奇，但这种新奇感并不持久。这个农村娃儿惶然地在光和影的世界里踅回了一夜，后来在一个巷子里蜷下了。
王自石正迷糊着。这不是王成新家的崽么，狗日的怎么在这里！一个在队里蹲点，家住县城的干部发现了他，于是将他送回村子。王成新一看见儿子就将其拢在怀里，泣不成声。
王自石睡了一觉，吃了家人为他煨的砂锅饭——在那个粮食紧张的年代，只有队长家的儿子能享受这等殊遇。几碗饭下肚，王自石来劲了，见人就说：你们不晓得那地方，到处都是火，楼上是火，楼下是火，上上下下都是火，水上是火，水里也是火，左也是火，右也是火，满到处都是火。
蹲点的干部在旁边说：狗崽崽，那是电灯！
那一年，田和青这样的劳动力竟少分配两个工分。田和青要去找王成新老东西说说，胡穗花拼命将他拽住。
翻年后，胡穗花生了一个儿子，取名田勤。
—— 未完待续 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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